网海寻贝 (3) 莫言短篇三篇
网海寻贝 (3)莫言短篇三篇
莫言


 

 


		
  (一)红床


    我右脚后跟痛,痛了有一年多了,去医院拍片子。我只想拍右脚,但拍片人说
拍一只和拍两只钱一样,于是两只都拍。医生判读片子,轻描淡写地说:骨质增生。
我问在哪儿增生?医生用笔杆指点着增生的部位。我说哪只是右脚?医生指了指。我
问左脚也有增生吗?医生说有,而且比右脚还严重。我问为什么右脚痛左脚一点也不
痛?医生说:这种病,没有什么道理可讲。我说有什么办法治?医生说:有,但没用。
我说那怎么办?医生说多用热水抱泡,满大街都是洗脚房,让她们给捏捏。我问捏捏
就会好吗?医生说:不捏也会好。
    我跟着小廖沿着一条铺着红色化纤地毯的甫道,拐了好几个弯,进入洗脚、按
摩的大厅。大厅里有两个胖子躺着抽烟,两个穿短裙的女子为他们洗脚。一位黑脸
胖子,下巴上生着一个痕子,大声叫唤:轻点,你想捏死我?!话刚说完就放了一个响
亮的屁。
    小廖皱皱眉,问引领我们前来的小姐:有没有包间?
    有吧,小姐充满歉意地说,但我们的包间不许关门。
    小廖道:你什么意思?
    包间里有两张床,一台电视机。洗脚的小姐还没到,我坐在床边揉脚跟。小廖
用遥控器折腾那台电视机,有图像时没有声音,有声音时没有图像。小廖说要换房
间,我说算了。
    洗脚的小姐─称呼她们小姐似乎不妥当一洗脚的女孩?姑娘?女人?都莫名奇那个
妙,也就顺其自那个然吧。在成语里边掺杂上一个“那个”在我故乡官场人群里大
行其那个道。如此能产生幽默效果。但语言学教授听了会被气死,翻译家听了会被
愁死。
    给小廖洗脚的那个小姐个头很高,脸庞红彤彤的,牙惨白,一看就知是本地人。
本地水含氟,牙都是黄的,黄牙漂白后就是这般惨白。她问小廖":要不要先松松肩
?"
    问什么?小廖道,怕我们没钱吗?
    哪里敢?那白牙姑娘道,您一看就像个老板。
    小廖瘦得可怜,我实在看不出他哪儿像个老板。
    这么硬!白牙姑娘拿捏着小廖肩膀说。
    该硬的地方不硬,不该硬的地方倒硬。小廖道。
    一进洗脚房小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闲言碎语很多。
    放心,白牙道,我会让你该硬的地方硬起来,不该硬的地方软起来。
    你呢,老板?为我洗脚的这位小姐头发蓬松,皮肤白哲,牙齿整齐,闪着瓷光。

    我说,一样。
    她的小手很有力量地捏着我肩膀上的肌肉,说:领导长期伏案,肩周发炎吧?
    怎么又成了领导了?
    老板油嘴滑舌,领导沉默寡言。
    一股奶腥味,吃奶婴儿身上的气味,非常好闻。
    她给我洗脚时,我看到她乌黑茂密的头发中有一撮暗红色的。眼神很热烈。
    水够不够热?
    不够。
    现在呢?她往洗脚盆里倒了些热水,问。
    可以了。
    你们每月多少工资?小廖问那白牙姑娘。
    我们没有工资。
    做一个提成多少?
    三十吧。
    一天能做多少个?
    那要看季节。
    现在是旺季吗?
    现在不旺还有什么时候旺呢?要过年了。
    今天做了几个?
    你是第九个。
    那你今天已经挣了二百七十元了。小廖道,这样算下来,一个月能挣七八千。

    也就是过年这个月,平常日子连三千都挣不到的。
    你今天已经做了几个?我问面前的小姐。
    你是第八个。
    《第八个是铜像》。
    什么铜像?噢,她笑道,想起来了,我还真看过这部老电影,阿尔巴尼亚的。
    你,你才多大啊!
    你甭管我多大,反正我看过。
    在什么地方看的?.
    北戴河。她报了一所疗养院的名字。
    我去过那疗养院。
    你?
    是啊!
    那我该叫你首长了。
    我算什么首长。
    不是首长怎能去那儿。
    我是放电影的,给首长放电影。
    真的吗?怪不得你一进来我就感到面熟呢。
    你就顺竿爬吧,我去那儿放电影时,你大概还没出生吧。
    我可不刁、唆。
    你在那儿干什么?护士?
    我要在那儿当过护士还用跑这儿来给你洗脚?
    那你干什么?
    服务员,打扫卫生,端茶倒水。
    能在那少山揣茶倒水也不简单。
    那倒也是,俺们全县一百多报名的,就选了我们两个。
    百里挑二。
    她开始捏我的脚。
    我右脚后跟痛。
    是这儿吗?
    内侧。
    这儿?
    是,哎哟,轻点!
    里面有个珠儿似的滚动呢!
    怎么回事?
    筋膜炎。
    你怎么知道?
    好多客人脚后跟痛。
    不是骨刺?
    筋膜炎,我看过书。
    哟,你也看过书。
    我是高中毕业呢。
    能捏好吗?
    待会儿可以在这个地方刮疹拔罐,把里边的痕血拔出来就好了。
    那太感谢你了。
    我现在就给你刮。
    哎哟,好痛!
    忍着点,亏你还当过兵!
    你怎么知道我当过兵?
    你自己说的嘛!
    你怎么育目咆到我们这里?
    犯错误了呗!
    什么错误?
    作风错误!
    噢,这可是个严重的错误。
    小人物是作风错误,大首长是联系群众。
    你还挺幽默!
    我还表演过相声呢!
    女相声?
    没听过吧!我是文艺骨干,要不是犯了错误,早就被文工团招走了。
    可惜。
    我也觉得可惜,你知道我的嗓门有多高吗?我能唱“青藏高原”。
    那是够高的。
    你到底犯了什么样的作风错误?能讲具体点吗?刁谬问。
    我们这边说话,你在那边不许插嘴!
    我们是学法律的,没准能帮你平反冤假错案呢。我这也算不上冤假错案,都是
我自找的。嘿,还挺豁达的。
    刀限,俺们可是矿工的女儿,骨头硬。
    你怎么会到高密这个小县呢?又偏僻又落后。
    首长,您这话不对!高密东靠青岛,西靠潍坊,交通便利。一点都不落后。
    你老公是干什么的?
    没事干,在家看孩子。
    你有孩子了?
    有了,一岁半了。
    你们怎么认识的?
    他在那儿当兵。
    我明白了,你们是违规恋爱。
    对,她说,战士不准与驻地女青年恋爱。
    你老公在那儿干什么?
    炊事员。
    给首长做饭的。
    他没那么高手艺,给我们这些工作人员做饭的,炒大锅菜。
    勺子有眼,是不是净把肉往你碗里盛?
    哪儿啊,现在谁还喜欢吃肉?
    那你怎么会看上一个小当兵的呢?
    长得帅呗!
    有多帅?
    有点像张国荣。
    噢,跳楼那个。
    我老公自理很健康。
    你长得那么漂亮,又能歌善舞,没被首长看上?小廖问。
    你怎么又插话呢?
    随便问问嘛。哎哟,你想捏死我?!
    白牙脚良道:谁让你吃着碗里看着碗外。
    哎哟,还吃醋呢。终于被女人吃了一次醋,也不枉了为男人一生。但我还是想
知道,难道就没个首长看上你?
    他们看上我,我还看不上他们呢。
    想不到你还挺有气节。
    不是跟你说了吗?俺们是矿工的女儿。
    矿工的女儿也有巴结权贵的。
    我真看过《第八个是铜像》。那年夏天,那位首长─她点了一个我很熟悉的名
字─不知哪根筋抽了,点着名看老电影,什么《多瑙河之波》、《地下游击队》…
…瞧瞧,痕血出来了。
    你的手很有劲。
    靠手挣饭吃,没劲不行。要不要我再给你拔上一个罐?
    要吧。是不是可以用针扎上几个眼,拔罐时可以将痕血拔出来。
    不用,下次你来,我给你用盐水泡脚,盐消炎。
    “盐是属于人民的。”
    “因为海是属于人民的。”
    “消灭法西斯!”
    “自由属于人民!”
    你们说什么呢?白牙姑娘问。
    我们对暗号呢!她笑着回答。在之后的一个月里,我先后七次找她洗脚。我知道
了她的名字、年龄、籍贯。我还见到了她的丈夫,果然是个很帅气的小伙子,两只
忧郁的眼睛,高高的鼻梁,自来卷的头发,有点像《第八个是铜像》里的主人公易
卜拉欣,尤其是当她给孩子喂奶,他站在一旁抽烟的时候,更像。他抽那种不带过
滤嘴的香烟。易卜拉欣抽的也是不带过滤嘴的香烟。易卜拉欣猛吸一口烟,将烟雾
从口里喷出来,接着又将喷出来的烟雾吸进去,就像一条蛇从洞里伸出头又缩回头
一样,他也这样。她的儿子非常漂亮,非常健康,身上散发着酸甜的奶味儿。每天
下午,三点到四点之间,她都不接活儿,这段时间是属于儿子的。她说,这是我儿
子的下午茶时间。我说你老公跟张国荣毫无相似之处。她说,不像吗?我看着像。她
的老公姓汪,名叫海洋。我说你这个名字里水可真多,汪洋大海啊!他说:那又有什
么用?我现在是吃软饭的,靠老婆养活。我说你太贬低自己了,在家看孩子,也是很
重要的工作嘛!他苦笑着说:您说话的口吻挺像个政委。她在一旁说,他就是政委,
甚至比政委还大。我说,小汪,你妻子真能干,你们将来会过上好日子的。他将烟
蒂扔到树丛中,有气无力地说:将来,将来在哪里?
    我第二次来找她洗脚时,给小廖洗脚的那位没来,换了一位瘦长脸儿的。
    我问她:白牙呢?.
    她说:到红床那边去了。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那边挣钱多叹。
    这边挣得也不少啊。
    比那边少多了。
    红床是干什么用的?小廖问。
    你就装纯洁吧。
    我没装,我是真纯洁。
    待会儿,你们自己看看去。从这里出门,沿着红地毯走,拐两个弯就到了。
    你为什么不到“红床”那边去?
    我去了谁给你治脚?
    对,别去,千万别去。  


     (二) 望星空

 
   去年,轰轰烈烈的"彗木相撞"过后,我颇有感触,便摹仿着某些著名散文家的笔
调,写了一篇题为《望星空》的随笔,塞给家乡的一家内部发行的刊物。但是就感
到言犹未尽,今日翻出来,将原文润色后,再续上一条尾巴,吐尽我心中的随感吧。
原文如下:

    不久前,一串彗星的碎片(每片都有数公里之巨),撞击了木星。在那颗神秘
的星球上,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如果那里有什么生物,那它们的命运将会
十分悲惨。在彗木相撞的那些日子里,全世界亿万双眼睛盯着天上这颗与地球息息
相关的星球。据说西方国家的电视台一天二十四小时滚动着播出有关彗木相撞的消
息,是绝对的新闻热点。但在我国,媒体保持着足够的冷静,以近乎麻木的口吻向
国人转述着国外的科学工具获得的资料。好像彗木相撞是在某个大洋深处的小岛上
发生的一次小小的自然灾害一样。

    在那些日子里,我一直在想,假如有一天,同样的命运落在了地球上,人类该
怎么办?过去,杞人忧天是讽刺某些人的,现在,是否应该学习那些忧天倾的杞人,
有那么点忧天的意思呢?彗星的碎片既然可以"亲吻"木星,谁又敢担保它不会"亲吻
"地球呢?这样的"亲吻"是真正的天崩地裂,不是闹着玩的。

    有一位名叫王红旗的人,写了一本文采飞扬的奇书《神秘的星宿文化和游戏》,
在彗木相撞的那些日子里,这本书陪伴着我,给了我很多的教益。王红旗认为:在
不太久远的古代,小行星的碎片或者彗星的碎片,确曾光顾过地球,并造成了几乎
毁灭人类的巨大灾难。王认为我国古代那几个著名的神话传说如女娲补天、后羿射
日、嫦娥奔月、夸父追日等,都与那时代的一次巨大的天文事件有关。

    那是一颗足够大的天外星体与地球相撞的事件,当该星体进入地球的大气层后,
剧烈的摩擦使它发出了灼目的光芒,发出了难以形容的巨响,并且极有可能分裂成
了多块碎片(十日并出),然后是风云突变、石破天惊、地动山摇、山呼海啸、天
地变色──这些巨大的字眼就是事实的写照,后来变成了大形容词。这次事件,极
大地震惊了处在混沌状态中的远古人类,使他们抬起了仰望星空的眼睛。这次天文
事件开启了他们的心智,历史的意识由此产生,哲学也由此及彼地产生了。

    《淮南子•天文训》曰:"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撞不周山,天柱折,地
微缺,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不周山正是这
次撞击事件造成的巨大陨石坑。据王的解释,"不周",是不完全的圆形。可能是那
个天体带有一个棱角吧?这次事件的可怕后果就是"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
英国著名学者李约瑟敏锐地指出,这是中国古代关于地球自转轴倾角的最早知识,
当然也是人类历史上最早的关于地球自转轴倾角的知识。王认为如非亲身经历,绝
难编造出来。忧郁地球自转轴倾角的变化,以及撞击过后的巨量尘埃("黄帝与蚩尤
战于涿鹿之野,蚩尤做大雾弥漫三月"),不排除破碎的高温天体落入大海后引起的
海啸("扶桑之东,有一石,方圆四万里,海水注之,莫不焦尽")、陨石落地引起
的森林大火等,远古人类的生存环境发生了突然的巨变,相当一部分人在事件过程
中和事件过后的洪水、火灾、恶劣的环境中死去,活下来的人,都是与大自然顽强
斗争后的胜利者。所以,远古神话传说,既是那场巨大灾难的记录,也是我们的远
古祖先为了生存与大自然顽强斗争并最终取得了胜利的记录。

    我想,所谓的盘古、女娲、后羿、嫦娥、夸父、精卫,应该是我们的远古祖先
的英雄群体的名字或者是他们心造的英雄。盘古开天地是祖先们的集体行为,女娲
炼石补天、后羿举弓射日、夸父持杖逐日、精卫衔石填海亦当如是解。嫦娥奔月则
被王红旗理解为对月亮(亦或是那发光的天体碎片)的献祭。这使我联想其英国作
家劳伦斯的著名小说《骑马出走的女人》,印第安人用女人祭奠月亮的行为应该是
远古巫术的延续吧?当然,这些美妙的传说肯定是产生于那次大事件后的若干年,
发生在新的自然环境形成若干年、人类重新安居乐业后。那场大灾难是通过一代代
的传说甚至是形成了一种潜意识遗传给将历史事件神话化了的后代的,一直到文字
产生,才被记录到《山海经》里。想想《山海经》这本奇妙无穷的天书的创作者和
流传者也是一桩令人心驰神往的事情。

    世界上所有民族的古老神话传说都惊人地相似,都有开天辟地、十日并出、洪
水滔天之类的内容,这恐怕很难说是偶然的。地球毕竟很小,那次天文事件所产生
的后果,并不仅仅影响到女娲们、后羿们、嫦娥们,那时候人类是否就形成了体征
鲜明区别的种族也未可知,人类是不是由一种猿进化来的也很难说。我想"远古神话
传说"是一个复杂的概念,神话和传说本不是一回事。尽管传说久远了就具有了神话
的色彩,这也不完全是祖先们对科学知识了解不够所造成的现象。传说本身就是个
添油加醋的过程,如果再有文人一加工,那更要乱套,非搞得光芒四射不可。就连
司马迁也是如此。根据考古发现,汉朝人的身材普遍比今人矮小,可那项羽在司马
迁笔下,已经是巨无霸了。神话应该是比较近代的产物,是理想的产物,现实的折
射,如牛郎织女之类。而传说,即便是被传神了的,也总是有一个真实的事件为内
核。所以,看起来神乎其神的女娲补天、嫦娥奔月、羿射九日等远古传说,反倒具
有了历史的价值,而牛郎织女、仙女下凡之类,则一般地只有文学的和伦理学的价
值。

    彗木相撞的情景(已经观测到的)与《山海经》、《淮南子》等古籍中所记载
的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如: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光亮、突破了木星深厚的大气层矗立
数千公里的巨大烟柱等。木星尽管比地球大一千三百多倍,但这次撞击,也令它哆
嗦了良久(油然想起"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的豪言壮语,心中泛起难
言的凄凉)。据王红旗说,近年来在地球上发现了几个巨大的陨石坑(烟波浩渺的
太湖也有陨石坑之嫌)。由上述推想,地球确是遭受过类似彗木相撞的浩劫的,这
说明,地球并不是安全的,所以,杞人忧天是有道理的,新的杞人忧天的时代,应
该开始了。

    那场远古浩劫,也许可以算作人类的一个转折点,而彗木相撞,该不该算作一
个新的转折点呢?这是真正的"上天示警"。我想人类应该认识到:地球本以很小,
国与国的疆界、社会制度的差异、阶级之间的争斗,与彗木相撞比较起来,简直是
荒唐可笑了。假如有一天哪一颗一直在流浪的小行星之类的天体亲近了地球,即便
它撞在了纽约,上海也不会舒服。人类实在是应该大度一点。多一点豁达大度,少
一点鸡肠小肚;多一点襟怀坦白,少一点阴谋诡计;多一点堂堂正正,少一点蝇营
狗苟。我想,当年美国宇航员站在月球上时,他代表的并不仅仅是"美帝"。假如有
一天,中国人改变了一颗对着北京撞来的小行星的轨道,让它与地球擦肩而过,我
们所拯救的也不仅仅是北京的市民和中国的首都。由此推想,我们这些平民百姓也
应该想开一些,最名贵的钻石也是石头,在沙漠里,它的价值还不如一块西瓜皮。
至于争权夺利、投机倒把、打小报告修理朋友、为了头上的乌纱帽媚上欺下、卖友
求荣等等,就更加没有意思了。

    当然一切还会照旧。彗木相撞的观测和研究使我感到人类的伟大也使我感叹人
类的不可救药。即便明天就会有天外来客撞击地球,日本的大米也不会白送给朝鲜,
美国的边境也不会对全世界开放。一般的百姓会好一点,但顶多也就像《编辑部的
故事》里的那些人,多吃一碗盒饭──还是先顾自己的肚子,死到了临头还是难改
自私的天性。至于各个国家的元首们会干些什么就很难想象了。据我的一个很有些
见识的朋友分析,说一旦地球面临着灭顶之灾,各国的元首,就会坐上火箭飞上月
球去找嫦娥玩耍。我知道他这是戏言。几十个总统,呆在一个荒凉的月球上干什么?
尽管早就为他们储备了足够的水和氧气以及美味食品,但没有足够的子民供他们领
导,他们很快就会感到没有意思。所以我想,当地球面临危机时,这些大人物不会
往月球上飞,他们要做的大概是这样两件事:一是严密地封锁消息,不让老百姓知
道,二是发射飞弹之类的东西拦截撞向地球的天体。

    写到此处,突然想起了离我的老家不远的潍坊市寒亭区双杨镇华潼村的村民栾
来宗和他的孙子栾巨庆。栾氏祖孙是有名的"星痴",穷毕生精力研究太阳系五大行
星运动轨迹和地球气象、地壳运动的关系,并写出了《行星与长期天气预报》、
《星体运动与长期天气、地震预报》两部专著,取得了令世人瞩目的成果。两个朴
素的农民,并没受过学校教育,吃着地瓜干子喝着凉水,能有如此高远的目光和辽
阔的胸襟,并且在神秘莫测的天文学领域仅仅靠着悟性和肉眼的观测就获得了丰厚
的知识,的确令锦衣玉食者汗颜。在爷爷栾来宗的时代,潍坊出过很多举人和进士,
其中获得了高官厚禄者也不少,但从对人类的贡献和人的价值的角度看,他们加起
来也比不上一个乡巴佬栾来宗。他们的眼睛望着金银财宝和官帽上闪烁的顶子,栾
来宗的眼睛却在仰望着灿烂的星空。

    1994年8月28日于高密

    写此稿的时间距今也不过一年多点,但彗木相撞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早已经
被我忘到了脑后。一年来我该吃就吃该睡就睡,绝对没有因为写过这样一篇貌似深
刻的文章而影响了自己的食欲和睡眠。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并没有因此而超脱点。
由此可见,文章大都是一时的冲动产物,作家如我者,也虚伪得很够意思了。人尚
如此,地球呢?就像10世纪的科学物理学奠基人伽利略受到宗教裁判所审判时所庄
严地宣布的那样:"它仍然在转动!"可惜的是,当宗教裁判所在广场上架起火堆,面
对着熊熊烈火,伽利略动摇了。他怕被烧死,屈服了,说地球不转了。尽管他心中
明白,它依然在转动。这种软弱和动摇是人之常情,并没有什么耻辱。布鲁诺宁折
不弯,结果被活活烧死在罗马的圣彼得广场上,这样的好汉子是人中的翘楚。前几
年罗马教廷宣布给布鲁诺平反。神学终于向科学投降了,只是这投降来得太迟。还
是科学,还是真理,是人世间最为宝贵的,是人类的共同的财富,是任何的恶势力
也扼杀不了的。

    1969年7月20日22时56分(美国东部时间),美国宇航员阿姆斯壮步入了历史。
他从登月舱的最低一级伸出了穿着靴子的左足,在月球上踏上了人类的第一个脚印。
接着他说了一句永垂不朽的话:"这是个人的一小步,是人类的一大步。"

    地球上的亿万人,从电视上看到了阿姆斯壮迈出这难忘的一步,从广播里听到
了他这句难忘的话,观众和听众之多,在人类的历史上也是空前的。但是,这些人
群里,不包括中国人。那个时候,绝大多数的中国人和我一样,不知道地球上还有
电视机这种东西,知道有收音机,但也很少见到。我们能够见到的是那个挂在村子
中央木杆上的高音喇叭,听着它每天三次对着我们哇哇乱叫。开头总是放出被捧为
时代的最强音的《东方红》的旋律,结束时总是放出《国际歌》的旋律,不算是最
强音,也算是次强音吧。"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来个毛泽东……他是人民的大救
星……"请注意,也是天文现象啊,一个人代表着一颗星,《三国演义》里常有这样
的描述,风雏先生在千里之外的落凤坡前战死,卧龙先生在荆州就看到代表着他的
那颗星陨落了:"只见正西上一星,其大如斗从天坠下,流光四射。"诸葛亮不但能
够看到别人的星,还能看到自己的星。他在五丈原被司马懿的固守战术搞得心烦意
乱,无计可施,夜间出帐,仰观天象,说:三星台中,客星倍明,主星幽隐,相辅
列曜,其光昏暗,天象如此,吾命可知。"姜维劝他禳星,他只好死马当成活马医,
布坛作法,可惜被魏延冲破,终究天命难违。他的对手司马懿也是观星高手──这
位大元帅白天不出来夜晚出来望星空──"忽一夜仰观天象,大喜,谓夏侯霸曰:
‘吾见将星失位,孔明必然有病,不久即死。’"诸葛亮越算越神,临死前让杨仪将
自己的遗体放在龛里坐定,嘴里塞进去七粒米──陕西的小米──脚下置明灯一盏,
这样竟然能使他的将星不从天上落下来。嘱咐妥当了,"是夜孔明令人扶出,仰观北
斗,遥指一星曰:‘此吾之将星也。’众视之,见其色昏暗,摇摇欲坠。孔明以剑
指之,口中念咒,咒毕,急回帐中,不省人事。"装神弄鬼,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
却说司马懿夜观天象,见一大星,赤色,光芒有角,自东北方流向西南方,坠入蜀
营中,三投再起,隐隐有声。懿惊喜曰:"孔明死矣!"在中国古代的文学中,类似的
关于星斗和人的关系的传说比比皆是,说是完全的迷信未必公允,这是人类仰起头
来观望星空这一具有革命意义的行为的副产品。凝目仰望灿烂星空,科学的历史才
真正开始。

    把毛泽东比作太阳和星斗,感情上可以理解,但如果深究,就有了讽刺意味。
据说毛泽东的老乡和亲密战友彭德怀就对《东方红》中把毛比作太阳和救星提出过
异议──他后来的倒霉不可避免。如果真的坚持辩证唯物主义立场,那么,美国宇
航员在月球上行走的时候,正是唯心主义和封建迷信在中国的横行的时候。我们村
子里那个大喇叭里,每天都在打着不知什么人的响亮耳光:开头唱《东方红》,捧
出了一个人民的大救星;结尾唱《国际歌》,又说"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
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这样的喇叭,绝对不敢播送美国人
登上了月球的消息,我们是几十年后才知道了这消息的。后来我知道,在那个时代,
北京城里就有了电视台和电视机,尽管数量很少。我胆大妄为地想象着:毛泽东和
他的那些战友们,围坐在电视机前,观看着美国人登月的情景……他们的脸上会出
现什么样子的表情呢?他们的心中又在想些什么呢?那时候,数亿的老百姓在饿着
肚子搞"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刘少奇在开封监狱里奄奄待毙,数百万解放
军集结在中苏边境,准备和"新沙皇"开仗。

    两位美国宇航员在月球荒凉的表面上,为一块牌子揭幕,那牌子上写着:

    公元一九六九年七月

    地球人类初次在此登陆月球

    我们代表全人类和平而来

    后来还有人批评上面的月球留言是美国人的虚伪,但我想为此牌揭幕的阿姆斯
壮和艾德宁是顾不上虚伪的,因为那纷纷攘攘、载不动千愁万恨的、悲欢离合的地
球,正在他们头上宁静的天空中高悬着,宛如一个身披蓝裙、风情万种的美人。

    1965年,毛泽东主席重上井冈山时,写下了"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的
豪言壮语。上九天揽月,这世间最美的事情,被美国人抢了先,还剩下的事情就是
下五洋捉鳖了。想想这个伟人心中的滋味吧。他在50年代就写下了"问讯吴刚何所有,
吴刚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的美丽诗句,他对月亮
可谓情有独钟。美国宇航员即将升空前,幽默的通讯员在电话里告诉他们:"有一个
古老的传说,说是有一个美丽的中国姑娘已经在月亮里住了四千年,你们不妨去找
她玩玩。此外,月亮里还有一只中国大兔子,应该不难看到,因为它的前腿抬起,
站在一株桂树下面。""好吧,"阿姆斯壮回答,"我们一定要找到那位兔子姑娘。"

    想想毛主席心中的滋味吧。

    很快,用小白球牵线搭桥,中美建交,饶有趣味的是,尼克松送给毛主席的礼
物竟然是从月亮上取来的泥土和岩石。

    我已经在妄议故人和伟人的道路上越滑越远,赶快打住,以免写出更加大逆不
道的昏话。但有一个伟人出现在我们的眼前:他全身瘫痪,只有几根手指还能动弹。
他用这几根手指,操纵着电瓶车在剑桥大学的校园里缓缓行走,看到他的人,无不
肃然起敬,他就是被全世界尊为继爱因斯坦之后20世纪最伟大的理论物理学家斯蒂
芬•霍金教授。霍金的研究对象是宇宙中最神秘的现象──黑洞。黑洞也是星体,
是最亮的星。最亮的星是看不见的。因为这种星的引力之大连光线都逃脱不出来。
我看过霍金的名著《时间简史》,这是一本很少有人能够看懂的、但是却十分畅销
的书。我也看不懂,看懂了谁还去搞文学呢。霍金的学生当•佩奇写道:"有一年,
霍金一家带我去威尔斯郡威耶珂附近的乡间别墅,这个房子在山顶上,有一段铺好
的道路通到房子里。他开始上坡并超过我不少,然后他就拐入到房子,但是这刚好
在斜坡上。我注意到他的轮椅慢慢地向后倾倒下来。我刚想上前去扶他,但是没有
来得及,他就向后翻滚到灌木丛里去了。看到这位研究引力的大师,被地球的微弱
引力所征服,是令人震惊的一幕。"目睹此景,谁能不震惊呢?霍金的往后倾倒,说
明了无论多么伟大的头脑也摆脱不了客观规律的制约。所有的人都应该向科学和真
理投降(连罗马教廷都投降了,连霍金教授都往后倾倒了),因为科学和真理是忠
实于客观规律的。

    现在想起来,因为彗木相撞就鼓吹大家忧天是不对的,人既是大自然的奴隶也
是大自然的主人。"宇宙间最不可理解的事情,就是宇宙是可以理解的。"(爱因斯
坦语录)大自然想了解自己,它把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了人。科学和技术,才是通
向共产主义的唯一的金桥。从某种意义上说,美国人竖立在月球上的纪念碑是一块
共产主义的基石,它使地球缩小了。他开阔了人类的视野,它使人类又一次抬起头
仰望星空,它唤起了人作为人的光荣感觉。我自信没有背离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
连垄断资本都是科学社会主义的物质基础嘛。

    1989年10月18日,美国亚特兰蒂斯号宇宙飞船发射了价值十五亿美元的伽利略
号探测器,按预定轨迹,它将于1995年底飞抵木星,让我们再一次仰望星空,看看
太阳卫星中这颗"大哥大"的美丽面貌,看看它的众说纷纭的大红斑,看看被彗星的
碎片砸出来的周山或者是不周山,看看那些至今还不被我们所了解的神奇景象。人
类在探测宇宙中的每一个成果,都应该是全人类的骄傲。我们能够成为一个人,真
是无比的荣耀。我们渺小得可怜,但我们也伟大得可以。千千万万年之后,当人类
的子孙分布到许多星球上之后,他们会不会迷惘地问:"据说我们来自地球,但地球
在哪里呢?"

    于是,我们就成了与女娲、盘古、后羿、夸父比肩的英雄。

    1995年8月

    


(三)第一次去青岛

第一次去青岛之前,实际上我已经对青岛很熟悉。距今三十年前,正是人民公社的
鼎盛时期。全村人分成了几个小队,集中在一起劳动,虽然穷,但的确很欢乐。其
中一个女的,名字叫做方兰花的,其夫在青岛当兵,开小吉普的,据说是海军的陆
战队,穿灰色的军装,很是神气。青岛离我们家不远,这个当兵的经常开着小吉普
回来,把方兰花拉去住。方兰花回来,与我们一起干活时,就把她在青岛见到的好
光景、吃到的好东西说给我们听。什么栈桥啦,鲁迅公园啦,海水浴场啦,动物园
啦,水族馆啦……什么油焖大虾啦,红烧里脊啦,雪白的馒头随便吃啦……通过她
眉飞色舞、绘声绘色的描述,尽管我没去过青岛,但已经对青岛的风景和饮食很熟
悉了,闭上眼睛,那些风景仿佛就出现在我的眼前。方兰花除了说青岛的风景和饮
食,还说青岛人的"流氓"。她说──起初是压低了嗓门,轻悄悄地:"那些青岛人,
真是流氓成性……"然后就突然地抬高了嗓门,仿佛要让全世界都听到似的喊,"他
们大白天就在前海崖上吧唧吧唧地亲啊……"这样的事情比风景和饮食更能引起我们
这些小青年的兴趣,所以在方兰花的_后总是追随着一帮子小青年,哼哼唧唧地央告
着:"嫂子,嫂子,再说说那些事吧……再说说嘛……"她低头看看我们,说:"瞧瞧,
都像磅一样了,还敢说给你们听?"

    生产队里有一个早些年去青岛贩卖过虾酱和鹦鹉的人,姓张名生,左眼里有颗
宝石花,歪脖子,有点历史问题,整日闷着不吭气。看方兰花昂扬,气不忿儿,终
于憋不住,说:"方兰花,你天天吹青岛,但你是坐着你男人的小吉普去的,你坐过
火车去青岛吗?你知道从高密坐火车去青岛要经过哪些车站吗?"方兰花直着眼答不
上来。于是张生就得意地歪着脑袋,如数家珍地把从高密到青岛的站名一一地报了
出来。他坐的肯定是慢车,因为站名达几十个之多。我现在只记得出了高密是姚哥
庄,过了姚哥庄是芝兰庄,过了芝兰庄是胶西,过了胶西是胶县,过了胶县是兰村,
然后是城阳、四方什么的,最后一站是老站。但在当时,我也像那张生一样,可以
把从青岛到高密沿途经过的车站,一个磕巴都不打地背下来,而且也像张生那样,
可以倒背如流。所以,在我真正去青岛之前,我已经在想象中多少次坐着火车,按
照张生报告的站名,一站一站地到了青岛,然后按照方兰花描画出来的观光路线,
把青岛的好山好水逛了无数遍,而且也梦想着吃了无数的山珍海味。梦想着坐火车、
逛风景是美好的,但梦想着吃好东西是不美好的,是很难过的。嘴里全是口水,肚
子咕噜噜地叫唤。梦想着看看那些风流人物在海边上恋爱也是不美好的。

    等到1973年春节过后,我背着二十斤绿豆,二十斤花生米,二十斤年糕,送我
大哥和他的儿子去青岛坐船上海时,感觉到不是去一个陌生的城市,而仿佛是踏上
了回故乡之路。但一到青岛我就彻底地迷失了方向。从我舅舅家那两间坐落在广州
路口、紧靠着一家木材厂的低矮破旧的小板房里钻出来上了一次厕所,竟然就找不
到了回去的道路。我在那一堆堆的板材和一垛垛的原木之间转来转去,从中午一直
转到黄昏,几次绝望地想哭,汗水把棉袄都□透了。终于,我在木头垛后听到了大
哥说话的声音,一转弯,发现舅舅的家门就在眼前。

    等我回到了家乡,在劳动的间隙里,乡亲们问起我对青岛的印象时,我感慨万
端地说:"青岛的木头真多啊,青岛人大都住在木头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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